女友從來很少說，不過我懂得，跟我約會有很多辛苦事。特別夏日炎炎，我們風雨不改的見面，有時在熙來攘往的都市裡穿越，有時走過高山低谷，一走路就差不多半小時才罷休，女友大汗淋漓或者筋疲力盡，是常見的景象。我常常說下次約會要輕鬆一點，最後還是讓女友累得半死，她現在大概已經無視我說的「輕鬆一點」了。
她做夢都想不到，這一天我們真的坐了大半天呢。
兩個月前我們已經決定了這一晚的節目了，就是看黃子華的舞台劇。今年的黃子華沒有演棟篤笑，卻跑去演舞台劇。自從跟女友看過黃秋生的舞台劇之後，一直對這類型的表演很感興趣：即場的演出、場地的限制、劇情的高潮起伏，統統都考驗演員的實力，那次之後，我很想再看一齣舞台劇，久未踏上舞台的子華宣佈這齣《前度》之後，正中我的下懷。
黃子華的舞台劇《前度》
要特別讚賞我的女友，在一如既往的子華搶票潮之中，搶到了兩張第二場的門票，為此錯過了替朋友買票的機會，拜我所賜，她重色輕友的罪證，又添了一樁。
《前度》的演出地點是灣仔的香港演藝學院，經過去年狼狽的趕路之後，今年再去就顯得簡單多了，我預先在地圖找路找車，早早做好準備，免得讓女友又趕得上氣不接下氣。晚上的節目既然在灣仔舉行，我們一整天的行程也就留給香港島了。
不能不相信銘銘中有主宰，話說在這個週末的前幾天，偶然在Facebook看見朋友提到一個有關字型的講座。我愛好一切裝模作樣的文青事物，女友最清楚不過，對於字型的使用和設計，明明是門外漢，卻總是一副甚有興趣的模樣，隨便記幾個字型的名字，間中掛在口中，就是活脫脫的偽文青了。講座偏偏就是這個星期六，朋友要上班無緣出席，我們則剛好尋找這天下午的節目，於是我就拿這個去問女友的意見。
雖然說是我徵詢她的意見，事實上都是她在遷就我的喜好，這樣的展開實在是家常便飯了。明明女友興趣一般，但她彷彿沒有所謂似的一口答應我的提議，就算我反覆跟她說不去也沒有關係，她就是堅決的維持一開始的答案。最初一起的時候，她老是說我太寵她，早晚會把她寵壞，現在一看，被寵的那個人，搞不好是我才對。
為了報答女友的容讓，我也全力尋找一家好吃的餐廳，作為我們這天的午餐，讓她也好好滿足一次。跟我們的節目一樣，一家中環的餐廳也適時出現在我眼前。
位於中環鬧市的Shake ’em Buns
這天中午之前，我們就來到了中環，在兩旁食肆滿佈的威靈頓街中間，與古老的石板街相交的轉角處，是一家充滿外國風情的小餐廳，這裡就是我倆聽講座之前的目的地了。網上說這家美式餐廳的芝士薯條猶如極品，比餐單上面的漢堡更好吃，必須一試方可。在炎熱的包圍下，我們快快趕到店前，這家餐廳尚未開門，裡面只有一個外國臉孔的人在看店，當我們等到開店馬上進去的時候，好像馬上感受到店員投來的異樣目光，他這麼做可是由充分理由：誰會在星期六的十二點前來到中環呢？
早上只有一位店員的餐廳
點了兩大盤的芝士薯條，一股難以言喻的香味在小小的店內彌漫，薯條的份量充足，上面灑上洋蔥碎，一般而言我討厭洋蔥，然而不得不說，這種蔬菜跟桌上這兩盤薯條是絕配，它的鮮味和芝士發酵的味道相得益彰。我拿起一條薯條放到口中，各種香味在口腔內迸發而出，吃完一條之後，我忍不住立即從盤子裡又拿起一條，它們有一股魔力，讓人停不下來，似要直到撐破肚皮才罷休。在這家小小的店裡面，就只有女友和我，邊享受寧靜的週末中午，邊嘴嚼美食，坐在我對面的女友又拿起她的相機拍個不停，我總不知道有什麼值得她拍了又拍，只好等回去之後再去看她上傳的照片了。
份量豐富的漢堡餐
不要小看這兩盤薯條，事實上它的份量和熱量多得驚人，這種吃了又吃的、無止境的美味，換來的是兩個人坐在椅子上動彈不得，如果說輕鬆的行程是我們約會之中一個永遠的謊言，不要吃太飽就是另外一個謊言了。揉著漲起的肚子，看了看手錶，我們距離講座還有好些時間，接下來理所當然是讓散步來消化我們的食物。這家店座落在全香港其中最古老的一條街，外面是石板街，再往半山一點，上面就是舊中區警署建築群，街中的角落，都是羨名而來拍照的遊客，看到那些來自外國的遊人，就好像出現了時空的錯位，好像這裡才是歐洲，而我們才是遊客的樣子。餐廳外面的裝潢同樣充滿風味，跟外面用鐵皮搭上的綠色攤檔，互相形成強烈的對比，正好是香港中西合璧的縮影。我們隨便在店外拍幾張照，已經可以做旅遊雜誌上的插圖了。
洋溢韻味的石板街
慢條斯理的來到香港大學，沒有匆忙慌張的趕路，也沒有不知所措的迷失，順利地來到了講座舉辦的場所。這次講座的主講者柯熾堅，可以說是香港字型設計行業的開山祖師。我沒跟女友說我知道柯先生大名的原因，其實知道他的事蹟，是因為我是蘋果粉的緣故。2005年我有了人生第一台Mac，那個年代的Mac正體中文系統字型是華康儷黑，正是柯先生設計的字體，自從有次在雜誌上看到他的專訪，在簡介中看到他的這個履歷之後，就對這個名字有很深的印象。後來OS X的中文字型換了幾次，早已不是當年的儷黑，不過這也是題外話，但我認識字型設計的起點，確實是從這位設計師身上開始。
Mac OS X 10.4的系統中文字型是華康儷黑，也是我對字型感興趣的起步點
後來知道柯先生不僅設計了當年Mac的中文字體，連如今在地鐵系統裡廣泛使用的宋體「地鐵宋」，也是他的心血。一個出身香港的設計師，擁有這麼多不平凡的故事，如今要在香港開免費講座，時間又正好適合，真是一個難得的偶然。不過我對設計一竅不通，美術細胞更不曾存在過我體內，儘管平日對平面設計有興趣，我知道我是聽不出個所以然，會聽這個講座，其實也只是想聽聽設計師的思考模式，看看他們如何把意念運用在設計上。我擔心的是，兩小時的講座說短也不短，要是我睡倒的話，就太丟人了。
講座的收獲比想像中少，倒不是柯先生能力不濟，而是內容太內行，兩小時後充斥各種設計術語。至於關於他本人的字型設計史，倒還是值得一聽，反而我期待他會提到字型設計的要點、不同字型如何運用在日常生活之上、甚至地鐵宋的誕生和起源這種議題，倒是全不見蹤影，看來是我對講座有錯誤期望，還硬拉女友陪我悶了一下午。
講座結束之後，我們來到港大的Starbucks，卻是一整天下來最好玩的時間。舞台劇晚上八點開始，女友和我覺得在進場之前，我們那個塞進薯條的胃袋是容不下一餐正式的晚餐的，於是把心一橫決定在咖啡店叫一些簡單的餐點，就當是這天最後的一餐了。她拿著最愛的牛角包，我吃著鬆脆的酥皮，一人一杯檸檬茶，渡過了最寫意的下午。不過最有趣的，是這家位處香港最高學府的Starbucks，也充斥各式各樣的人：有剛剛在講座上積極發言的疑似鐵道迷在外面來回奔跑；有看上去孱弱多病的青年，在這個酷暑天之下喝著冒煙的咖啡；還有一個到處跟女生搭檯、身上散發著異味的古怪男人，他還一度坐在女友附近，結果排隊買完東西回來的我一坐到女友對面，就自己跑到其他位置去了。除了那個態度鬼祟的古怪男人，幾乎每個人都被我倆取笑一遍，也就是在大學這種無拘無束的環境，才會有各種按照自己的方式而行事的人，這是在其他地方難得一見的景象，看著這些各式的人們，難免有些想重返校園當學生的衝動。不過我對這一刻感到滿足，兩口子舒適地坐著，不著邊際地嬉笑，而不是在外面日曬雨淋，應該是女友渴望過無數次的一刻吧。
待到時間差不多才告起程，前往香港演藝學院，我終於第二次欣賞舞台劇演出了！直到進場翻開場刊的一刻，才知道跟很多舞台劇一樣，《前度》也是改編自外國的劇作，原劇名《Skylight》，指的是公寓天窗照射進來的光芒，這公寓就是整齣劇中的唯一場景，是故事發生和結束的地方。一對前上司下屬相隔三年後再次相會，他們卻是一對不倫戀中的男女，比這段戀情更歪曲的，卻是在這對價值觀相違的戀人中間的社會鴻溝。跟上次《狂揪夫妻》從頭到尾都是一場又一場的激烈衝突相比，《前度》是一堆起伏有序的節拍，每一場平靜的後面，都帶著另一場的衝突，隨著故事的展開、各人的對白，一些本來以為如此的事實，又有了不同的角度，竟有一點《羅生門》的味道。
看著在台上爭吵的黃子華和女主角陳法拉，我不禁慶幸我和坐在我身旁那個人，是價值觀相近的一對，我們不會為了公義、為了社會的問題而爭執，甚至會共同進退，在雨傘革命期間，我們坐在金鐘一起暴曬過，一起被晚風吹得瑟瑟發抖，但從來沒抱怨另一半為何要如此執著。在往來金鐘地鐵站和演藝學院那段路，剛好是曾經的佔領區，那一百多天有著我們的共同回憶，也是我們一起第一年最特殊的經歷，我們互相扶持，互相理解，一起為我們感情以外的東西而努力，現在回想起來，都覺得是不可思議的一件事。
完場之後，不得不佩服子華在選劇方面的獨度眼光，也許《前度》算不上特別出色，但他會留意這種題材的劇目，並且願意在他放下棟篤笑的這一年，把它帶到香港觀眾的眼前。他選了從前大台的花旦陳法拉當女主角，然後就好像一旦離開大台之後，那種只能當花瓶的色彩就會馬上消失，舞台上的陳法拉，好像也不是那個我一知半解的普通女演員，而是能配合黃子華的表演張力的女主角。曾經在網上看過一個說法，能配合黃子華的女演員，必定是一位強悍的角色，前有鄭裕玲、蔡少芬，近有佘詩曼。陳法拉飾演的Kyra外表溫婉，但對自己價值觀深信不移，也算是稜角分明，這次的表現，應該令觀眾感到新鮮。
因為很多美麗的偶然，我們得到了一個靜態又文藝的週末，做的事情不多，可是有趣依舊，這天女友想必滿意了吧。
